言止善

    北京大學哲學教授王博以《心靈四季》為題發表演講，談先秦哲學。因為在最簡單和直接的意義上，哲學就是一門關于心靈的學問，所以王博以四季作為道具，來呈現古代中國哲學中儒家、墨家、道家和法家這四種和而不同的心靈。

    春天給人們的感覺是溫暖和生機。從整個的精神氣質來說，儒家無疑是屬于春天的。這個學派充滿著溫潤，無論是其經典，還是儒者的生命。追究起來，它們都來自于共同的地方，這就是作為其思想核心的仁。如果用另外一個字來解釋仁，那一定是“愛”。仁者愛人，從充滿著愛的生命一直到愛的關系、秩序和政治，直至整個世界。

    什么是愛？儒家認為愛就是某種天賦及內在于人之物。我們甚至可以說愛就是人的本質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，孟子才說“無惻隱之心，非人也”。儒家還認為，愛是指向他人和外部世界的，換句話說，愛不是指向自己的，不是自私的，更不是自戀，這正是“仁者愛人”說法的意義所在。因此，愛就必然地包含著對他人和世界的責任、使命和擔當。愛是一種一體的感覺和狀態。在愛中，自己和他人以及世界成為一個整體。此意義上，“仁”字的構造實際上充滿著兩人一體的意味，如父子一體、君臣一體、夫婦一體。由此兩人一體一直擴充出去，則是萬物—體。

    我們該如何去愛他人，去承擔對于他人和世界的責任？儒家給出的最主要的方法就是推己及人和將心比心。一以貫之的夫子之道據曾子說就是忠和恕，所謂忠是“己欲立而立人，己欲達而達人”，恕“己所不欲，勿施于人”。上述三句話中的第一個字都是己，最后一個字都是人，推己及人的結構在這里體現得非常清晰。

    夏天給人的感覺是熾熱的，酷暑、暴雨和狂風，這非常類似于墨家的氣質，這個學派給世界的最大感覺便是火一般的理想和熱情。墨家的開創者墨子不滿意于儒家的主張，想用兼愛來取代差等的愛，這樣一方面可以保留人類最需要的愛的精神，另一方面又避免后者所產生的問題。墨子是一個非常講究邏輯的人。他的一個邏輯是：“愛人者，人亦從而愛之；利人者，人亦從而利之；惡人者，人亦從而惡之；害人者，人亦從而害之。”因此，兼愛的結果是彼此獲得利益，所謂“兼相愛，交相利”。但生活確實不等于邏輯，我們對他人的愛未必能夠換來他人同樣的愛。很多人把墨子說成是功利主義者，其實他更象是一個生活在邏輯世界的理想主義者，甚至空想主義者。

    秋天是一個矛盾的季節，收獲和失去、成功和無奈糾纏在一起，無法分開。沒有錯，秋天也是一個成熟的季節。春天開放的花朵未必就能夠在秋天結下果實，就如同我們未必可以實現青春時期的理想。成功或者失敗的經歷不斷地刺激和改變著我們的心靈，激情褪去之后，留下的更多是清醒和淡定。“絢爛之極，歸于平淡”給這個世界帶來另外的一種美，那就是成熟。成熟當然意味著成長和反省，尤其是對于春天和夏天的反省。道家是最能夠體現秋天精神的學派。由老子和莊子代表的傳統與儒家之間的對話始終沒有停止過。如果說《論語》氣溫，那么閱讀《老子》和《莊子》的感覺一定是清冷的。愛就如同是一團火，在給我們溫暖的同時，卻也有可能帶來不便甚至是傷害。如前所述，愛的前提是普遍人性，可是如果普遍人性不存在，人和人之間無法理解，那么愛幾乎就變得不可能如其所愿望的那么美好。《莊子》里有個魯侯養鳥的故事，莊子提出了兩種不同的養烏方式。一種是“以己養養鳥”，另一種是“以鳥養養鳥”。區分兩種方式的關鍵在于是從“己”出發，還是從“鳥”出發。或者在更一般的意義上，是從自我出發，還是從對方和世界出發。從自我出發，可能的陷阱是以己度人，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他人，并制造悲劇。所以如果我們真正愛我之外的存在，最好的方法也許是“順其自然”，而不是任何名義下的強人從己。通過反省儒家愛的哲學，道家更傾向于一種不干涉主義的態度，從積極的方面來說，這種態度更多地體現為寬容。

    經過了春生夏長秋收三個季節之后，天寒地凍的冬天給人以安定和冷酷的感覺。生機斂藏、萬物閉伏，世界籠罩在一種簡單而冰冷的秩序之中，單調而寂靜。這似乎就是法家有些冷酷的心靈。當一個人的心靈完全被功利所充滿和占據的時候，那就是冷酷的心靈。不幸的是，這正是法家對生命和心靈的理解。去除了愛、信任、血緣親情等之后，法就成為韓非世界里的唯一主角。從大的方面來說，法的核心不過就是刑德或者賞罰，韓非稱之為二柄。這是有國者的利器，臣民有功者賞之，有過者則罰之。君主必須親自執掌賞罰的權力，落入臣子之手是很危險的事情。這就又牽涉到對法家而言很重要的術的問題。所謂術，是指君主用來控制和應付臣子的方法。在韓非看來，只有法而無術，則君不足以知奸，權力反為臣所用。只有術而無法，則法令不行，不足以富強。因此，法與術的結合才是比較理想的狀態。

    哲學家是永遠走在路上的人，思考顯然比給出一個現成的答案更重要。儒家的溫暖、墨家的熾熱、道家的清冷、法家的嚴酷，呈現了中國人對于心靈和世界的多元理解，共同揭示著生命和生活的內涵。在一個長期以倫理為中心的文化中，人們經常回避生活中至關重要的利益，但我們真的可以在心靈中完全回避它嗎？不過有一點是很肯定的，在利益之外，這個世界確實還存在著其他可以讓我們感動的東西，譬如愛、友誼和奉獻等。漠視或者否定它們，過分地渲染這個世界的冷酷，反過來可能會凍僵我們自己的生命。